宮廷與音樂—路易十四的音樂威權
國王的二十四把提琴
每當筆者走上內金水橋，進入紫禁城太和門前廣場時，刺眼的陽光映照在宮殿金黃色的琉璃瓦屋頂，心情總是不由的燃起敬畏之心，尤其早習慣於北京胡同那日常百姓的灰黑色屋頂，紫禁城的金碧輝煌，更增添了它的特殊。身在其中，除了感到自己的渺小與脆弱，更感受到皇權政治的威嚴肅穆。偌大的紫禁城，想必曾經有過各種絲竹管弦之聲回蕩其中吧！但是怎麼樣的音樂，才能夠與這華麗的建築群相得益彰，除娛樂功能外，還得突顯統治者的威權呢？不久前紅極一時的宮鬥劇《延禧攻略》中，出現了西洋樂隊演奏帕海貝爾《卡農》的一幕，然而那現代樂器的形制與誇張離譜的演奏方法，多少扼殺了對於清宮中流淌出音樂的各種遐想。不過可以確定的是，古典音樂確實曾在紫禁城中出現過，最早或可以追溯至康熙時期（西洋樂器傳入中國則早於明朝），據說康熙皇帝十分喜愛西洋音樂，甚至還自己演奏。到了亁隆時期，紫禁城內甚至籌組了西洋樂隊，也就是說《延禧攻略》中的劇情是其來有自的。其中筆者最感興趣的，是一則傳說：據說亁隆43年，紫禁城中曾經上演意大利作曲家皮契尼(Niccolò Piccinni，1728—1800)的歌劇《切奇娜》。儘管已經有競業的學者作出研究，指出這則傳聞應該是後人穿鑿附會，虛構的成分大於真實，不過筆者卻深深的被這則有些「浪漫」的傳說吸引，並因此想起了距離紫禁城半個地球之遠、同樣恢宏絢麗的法國皇宮—凡爾賽宮（Château de Versailles）。
凡爾賽宮
法國的巴洛克音樂風格，在音樂史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，這來自於法蘭西獨特的政治背景，尤其是「太陽王」（le Roi Soleil）路易十四（Louis XIV）的威權統治。深諳政治權術的太陽王，將音樂與藝術視為王朝統治的一部分，善加利用音樂，可以增加統治者的權威性，並為政治作宣傳。與同時期已經發展得相當白熱化的意大利巴洛克音樂相較，意大利的巴洛克藝術主要來自於宗教的權威，當時的意大利政治版圖分崩離析、還未成為大一統的國家；反觀法國，在路易十四的領導下，政治的威權使得國家強盛而統一。要談論法國的巴洛克音樂，不能不提路易十四，而提到路易十四，他的那座充滿政治計算，同時又璀璨奪目的「凡爾賽宮」，得首先介紹。
法國國王路易十四
路易十四出生於1638年，是著名的「孩子王」，五歲時就已即位，由母后安娜與紅衣主教朱爾·馬薩林共同輔政、攝政，直到1660年才親政。他的父親路易十三當政的時候，許多王侯貴族起身造反，地方勢力時常影響中央政府，幼年的路易十四目睹了這一切，瞭解了中央集權的重要，極力避免產生「藩鎮割據」、地方勢力威脅政府這樣的事情發生。因此打小就痛恨貴族的路易十四，在1661年開始下令在巴黎西南郊外的凡爾賽地區、路易十三原有的狩獵行宮基礎上，開始徵地、擴建凡爾賽宮，歷經兩位建築師，首先在1688年皇宮主體建築完工，而宮殿的全部完工加上那佔地800公頃的花園，則要到1710年才落成，因此凡爾賽宮從開始擴建到全部完工，耗時將近五十年，歐洲大陸上最耀眼、豪華的王宮，也正式誕生。
這座皇宮的落成，充滿了路易十四的政治佈局。首先，兩次投石黨引發的法蘭西內戰，加上幼年時目睹王侯貴族的作亂，讓路易十四下定決心解決這個問題。1682年，路易十四下令王國的政治中心從巴黎羅浮宮遷至凡爾賽。這座新建華麗的凡爾賽宮，有著數量驚人的房間，大約2000多間房間，足以容納三千多人進駐。路易十四懷柔的「杯酒釋兵權」政策，將廣大的王侯、大臣、貴族、主教等通通招撫至王宮中，與路易十四生活在一塊兒。在這無比雄偉、富麗堂皇的嶄新宮殿中，不時舉辦著各種宴會、舞會、戲劇演出，果然這些生活在爾賽宮的皇族親貴們，無心也無力再發展地方勢力，一個強大的政治集團與中央權威得以樹立。
凡爾賽宮的花園
凡爾賽宮的建築美學，就像法國的巴洛克音樂一樣，在許多細節充分體現了政治目的。在凡爾賽宮，一切都是左右對稱，規矩、整齊而有著鮮明的秩序。主體建築南北對稱，東西向的中軸線將皇宮主體一分為二，太陽的升起與落下正好都在中軸線上，天下君王的象徵性不言而喻。凡爾賽宮的花園更是大的驚人，在花園後方甚至與小森林接在一起，筆者的老師曾經對我說過，自己多次拜訪凡爾賽宮，總會在這座森林中迷路。花園中的噴水池、花圃景觀均受到設計，同樣是講求對稱與重視規則的，象徵著在路易十四的領導下，這裡的一切都有著紀律與條理。凡爾賽宮的音樂活動興盛，音樂被視為政治活動的一部分，進而影響了它的形貌與呈現。在路易十四的宮廷中，約有200位音樂家，放在今天，這個人數比一般現代大型交響樂團的固定成員還多。面對人數龐大的音樂家，凡爾賽宮也成立了幾個不同的音樂部門，來加以區分、管理。這幾個部門大致上可以分成：1.皇家教堂音樂部（Musique de La Chapelle royale） 2.室內樂部（Musique de chambre）3.大馬廄部（Musique de la grande écurie）4.國王的二十四把提琴樂團（Vingt -quatre violons du roi）5.小型提琴樂團（Petits violons）。皇家教堂音樂部主要是由聲樂、風琴等宗教性質的樂器所組成的，室內樂部則包括了弦樂器、魯特琴、羽管鍵琴、長笛等。比較特別的是大馬廄部，是管理軍樂的，大部分的管樂器（長笛除外）、打擊樂器都分屬此部門。因此與室內樂部相對，大馬廄部具有室外的性質。大馬廄位於中軸線的北側，南側相對應的則是小馬廄。軍樂隊歸大馬廄管理，儀仗隊則屬於小馬廄部門。
Andre Bouys (1646-1740) Les ordinaires de la musique du Roi (1710) （室內樂）
在凡爾賽宮，「樂團」是一種特別代表性的存在。法式樂團有著明確、嚴格的分部，與我們現在熟知的樂團概念有著相當大的不同。在大馬廄部中，構成木管樂器主體的十二把雙簧管（12 hautbois），被分成五個聲部，除高音、低音聲部外，中音聲部還被細分為三個層次，分別是中音、下中音與上低音聲部。法式樂團的分部，最著名的例子便是「國王的二十四把提琴樂團」，這個樂團在路易十三時代就已經設立。二十四把弦樂器，同樣被分成五個聲部，高音部（dessus = soprano）：小提琴6把；中音部（haute-contre = alto）：中提琴4把；下中音部（taille = ténor）：下中音提琴4把（樂器已淘汰）；上低音部（quinte = baritone）：上低音提琴4把（樂器已淘汰）；低音部（basse = bass）：大提琴6把。從編制上來看，可以發現中、低音樂器是被特別強調的，高音反而較為單薄。法式樂團的特點就在於中低音聲部的加強，比起意式樂團著重於亮麗的高音聲部，有著繁復花俏的裝飾效果，法式樂團配合著國王的威嚴與沈穩，營造出莊嚴肅穆的音樂風格。這種風格的音樂尤其被一位凡爾賽宮廷音樂大師，同時也是路易十四的玩伴呂利（Jean-Baptiste Lully，1632－1687）發揚光大。
國王的二十四把提琴
呂利出生於意大利，年幼時來到法國發展，因為舞蹈與音樂才華，加入了國王的二十四把提琴樂團，並在1653年的時候與青年的路易十四共同跳了一出《夜之芭蕾》（Ballet de la nuit）舞蹈，從此開始了一段與國王漫長的合作歲月（順帶一提，路易十四就是因為在此劇中扮演阿波羅，因此才有了太陽王的美譽）。在路易十四親政後，呂利被提拔為宮廷音樂總監，之後成功的研發出法式歌劇，為巴洛克時期的法國音樂立下了一高峰。法國原本盛行舞蹈，宮廷舞劇（Court ballet）早於十六世紀就開始在法國宮廷中流行，這一由藝術家創作，融入戲劇、舞蹈的表演形式，受到很大程度的流行。到了十七世紀，歌劇首先由意大利人創作出來，威尼斯樂派的幾出代表性歌劇曾赴法國演出，但未激起共鳴。直到路易十四開始想要創作出有別於意大利風格的歌劇時，才找來呂利開始規劃、設計。終於在1672年，呂利成功的研創出「法式歌劇」，又被稱作「音樂悲劇」（tragédie en musique）。與日漸成熟、愈來越傾向華麗風格、炫耀技巧的意大利歌劇不同，法式歌劇講求法文的韻律與歌詞的關係，音樂細緻、清晰，對於戲劇性要求很高，對比之下意式歌劇則顯得有些華而不實、過於空洞。與呂利合作的劇本作家基諾（Philippe Quinault，1635—1688）是法式歌劇的靈魂人物，他受到了著名古典悲劇作家高乃伊（Pierre Corneille，1606– 1684）影響，寫作了符合呂利需求的歌劇劇本（高乃伊也與呂利合作過歌劇）。
呂利在歌劇開始前的序曲（Overture），以固定的格式寫作，那就是以慢板為主，加入若干短小、輕快的快板段落（常使用賦格），形成慢—快—慢（…）的範式，成為了所謂的「法式序曲」。其中慢板段落是序曲中的核心，帶有附點的音型，通常會演奏得比時質更長一些，經營出高貴典雅，特有的華麗風格。與意式序曲的快—慢—快相對，法式歌劇為宮廷演出，開場必須相對緩和，才能配合著王公貴族優雅的步調。而法國人喜愛跳舞的傳統，則被融入到歌劇中。舞蹈的段落在歌劇中特別重要，這是直接延續自「宮廷舞蹈」的。在娛賓段（divertissenment）中，樂團會演奏出各種舞曲音樂，合唱團與主要演員都可能加入到舞蹈中。另外呂利創作的歌劇，序幕（prologue）部分通常為對君主的歌功頌德，由合唱團演唱出贊頌君王的音樂，這看似有些「拍馬屁」的橋段，更增添了現代人觀賞法式歌劇的樂趣。
能夠代表凡爾賽宮的音樂遠遠不止上述的這些，文治武功的路易十四，本身是業餘的音樂家與十分有優秀的舞蹈家，對於藝術的獨特喜好，讓十七世紀的法國音樂發展，幾乎離不開君王的審美風格。路易十四對於音樂的喜愛程度或許超乎了我們想像，擔任國王女兒音樂教師的德拉隆德（Michel Delalande，1657－1726），曾經寫下一套由舞曲構成的樂團音樂，名為《國王的晚宴音樂》（YouTube連結）（Simphonies pour les Soupers du Roy），顧名思義這套作品就是在國王晚餐時候演奏的音樂。路易十四時代著名的維奧爾琴演奏家、作曲家馬蘭（Marin Marais，1656—1728）更寫作過一首《為國王睡前而做的三重奏》（YouTube連結）（Trios pour le coucher du Roy），樂曲中溫暖、輕柔的旋律，讓國王溫柔的進入夢鄉。庫普蘭（François Couperin，1668 –1733）1714年一套由四首組曲寫成的作品，因為是為了路易十四而寫，因此被稱為《皇家音樂會》（YouTube連結）（Concerts Royaux）。透過這些音樂，讓我們得以遙想凡爾賽宮當年的闊綽壯麗，帝王的奢華更是空前。在古樂運動的推波助瀾下，這些作品一一被灌錄成唱片，甚至連「國王的二十四把提琴樂團」都有團體重建出來。古提琴大師薩瓦爾（Jordi Savall）對於復興凡爾賽宮的音樂功不可沒，由他率領子弟兵 Le Concert des Nations 灌錄的多張專輯，都是相當精緻而珍貴的。他的一張名為「凡爾賽噴泉」（Les Grandes Eaux Musicales De Versailles）的專輯，裡面甚至呈現了「大馬廄部」的軍樂作品。除此之外，薩瓦爾甚至向前追溯至路易十三時代，錄制了一張路易十三時期的管弦樂專輯。路易十四過世後，嚴肅高壓的社會氛圍突然解禁了，那個時候，將會是畫家華托（Antoine Watteau, 1684—1721）與音樂家拉摩（Jean Rameau，1683－1764）大顯身手的時代，路易十五時期的法國洛可可藝術，同樣迷人且豐富多彩，不過那將是另一個故事了。
「凡爾賽噴泉」專輯
【作者介紹】
武文堯
生於台北，自初中開始公開發表音樂評論文章，台灣年紀最輕的音樂評論人、音樂文字工作者。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音樂學系、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，台灣國藝會2017-2019專案評論人。多次獲邀擔任音樂會導聆，於台北國家演奏廳、文水藝文中心、台北教育大學雨賢廳等地演出。目前文章固定刊載於三聯《愛樂》雜誌、台灣表演藝術評論台。
*以上文章發表於大陸三聯“愛樂”雜誌2020年第2期總第241期 得到作者與出版社之刊出認可
*特別感謝大陸三聯“愛樂”雜誌編輯群及作者大力協助，無條件提供有關古樂出版文章，讓兩岸在華人世界中，共同攜手努力推廣古樂！